从矿坑到水上光伏,她用影像重探能源现场
06-29-2023 游溪林
中国是采煤大国,也是烧煤大国。随着能源转型的深入,从2012年到2022年,短短十年间,煤电在全国发电量的占比就从75%下降到约61%。
能源的故事,很大程度上也是人的故事。在宏观数据的变化之外,生活在采煤区的个体承受着最直接的作用力。这或许是有关中国能源转型的讨论里最欠缺充分记录的声音:人们在煤炭扩张时期经历的故事,在当下的转型时代,又如何适应新的未来。
本期文化栏目对话了一位青年导演。就在今年,她将镜头对准安徽淮南的采煤沉陷区,拍摄了一部六分钟的短片,将当地从煤炭到光伏的转型故事、土地沉陷带来的创伤和人们面临的迥异未来置于一个虚幻的象征物“龙”之下。
这部名为《龙潭》的片子属于创意平台 NOWNESS 和创新咨询机构 yehyehyeh 生存季系列短片之一,在小圈子内传播开后,也引发了一系列后续讨论,亦被一位气候能源专家评论为“令人激动”。
在宏大讨论之外,影像是否可以带来更多的视角,为我们思考复杂议题打开更多想象空间?未来,TMRW 文化栏目将尝试对话更多新锐作品。
观看《龙潭》>
当问到对淮南的第一印象时,卓澜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
“拜的神不太一样。”
卓澜是一名导演,来自内蒙古。今年1月,卓澜和团队前往安徽淮南拍摄当地的光伏电站。为了勘景,团队转了许多地方,还去了当地的茅仙洞。这里据传是古代道众修仙的地方,在传说中淮南王炼出豆腐的八公山附近,如今变成了当地的旅游景点。走进去,洞里坐着200多个神仙,旁边拉着电线,一闪一闪,“像夜店一样”。
过去,卓澜拍摄的主题以自然、世界和人的连结为主。之所以对这个依山傍水的老城感兴趣,是因为一次偶然刷新闻,看到淮南拥有建成时世界最大的水上光伏电站。视频里,宁静的湖水被深色的光伏面板覆盖,连片交叠,阳光跳跃着洒在面板上,“像龙麟”。
如果说兴趣起初源自一种奇观似的好奇,行前调研时,团队才了解到这片“光伏湖”背后的故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淮南都是华东地区的煤都,拥有亚洲最大的地下深井煤矿。淮南生产出的煤电,也是皖电东送的一部分,点亮了上海、浙江的写字楼。然而,由于过度采煤掏空了地层,煤矿周边的许多地方在十多年前开始出现土地沉陷。根据澎湃新闻报道,截止2016年,淮南市超过十分之一的土地都出现了塌陷。
巨变搅动着人们的生活。曾经创纪录的“亚洲第一矿”顾桥煤矿所在地顾桥镇,开始一点点塌陷。由于当地地下水水位浅,水逐渐露出在地表,村民家里的墙壁出现渗水、裂缝。回过神来,才发现陆地已成新湖。农田和行道都被淹在了水下,还未沉没的房屋砖瓦则被当废料赶着出售。整个顾桥镇被迫迁移,人们被置于十字路口,面临选择。
南方周末在2009年的报道中纪录,顾桥镇原本是淮南当地的经济十强名镇。「从顾桥镇十字街街心四望过去,人流熙攘,超市、商铺林立,以此为中心,小镇辐射铺陈在淮北平原。」但未断的采煤让这一切成为了过去式。
根据安徽省生态环境厅发布的一项纪录,截止到2019年底,顾桥矿累计形成采煤沉陷区36255亩,涉及到凤台县顾桥镇、桂集镇、关店乡、丁集镇4个乡镇和小麦原种场,需要搬迁村庄47个8322户23696人。整个淮南则已经有多达2.8万公顷的沉陷区。
由于采煤沉陷造成基本农田的丧失和生态环境的破坏,外来者来到这里时,能看到的只有一些“遗迹”——原本的集镇已经消失,农田变湖面、渔场,曾经的居民搬迁的搬迁,离开的离开。
附近暂未受到影响的村子还留在原地,没人知道它们还能留多久。本地的部分大型煤矿仍在运营,只是随着矿业的衰退,矿区员工曾经的集体生活已不复存在。退休的煤矿职工无所事事,如今以舞龙为主要休闲活动。
当卓澜和摄制团队来到顾桥的时候,塌陷区上形成的水面已经出现了新的“物种”:庞大的光伏面板正漂浮在村庄被淹没的地方上。为了寻找合适的拍摄角度,卓澜几次踩上面板,周边一片寂静,脚下是很深的水,“没有人的气息“,“很冷酷”。
城市仍在向前走,人们在新旧交替之间生活,继续寻觅或不再依附土地而活,只有新近形成的年轻湖水宁静地在阳光下闪耀。这正是卓澜所拍摄的短片《龙潭》的背景——淮南的能源转型以及它所影响的人。
消失的、留下的
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淮南是一座资源型城市。
在中国,资源型城市大多指向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象征着这里作为能源资源战略保障基地的重要地位。而依赖煤炭的资源型城市,因采煤而造成的土地沉陷成为了难以避免的共同问题。
采煤沉陷区是煤矿采挖之后留下的下陷地域。虽然尚未有最新公布的官方数据显示全国的采煤沉陷区面积,但根据《中国能源报》去年引用的一项数据,全国23个省的151个县市均有采煤沉陷区,面积近200万公顷,且随着矿井持续开发,这一面积仍在增加。
在丁集镇的炮楼村,因为土地沉陷,渗水离郭师傅家只有二三十米远。
郭师傅88年生人,一家五口。因为耕地被淹,一家人与同乡一道,在前几年搬迁至政府建设的凤凰湖安置区,住进了县城的楼房。
与顾桥镇相比,丁集镇塌陷的程度并不算厉害,但仅算炮楼村,也有两千多人被迫搬迁。塌陷的矿坑涌出地下水,加上下雨,积水在各处矿坑中慢慢扩散、相连,逐渐形成了如今横跨多个集镇的湖泊。
郭师傅说,如今虽然搬离了炮楼村,但住不惯“压抑”的城市楼房,自己还是时常跑回老房子呆着。“以前在农村,谁家自建房随随便便都有两三百平方。还有个小院子,可以养养鸡,转转溜溜,“他告诉我。“但在那边只是在房间里呆着。”
村庄变成湖区后,为了方便交通,在陆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郭师傅,平生第一次学起划船。偶尔,他会划到光伏区域附近,经过曾经都是地面的区域。他还记得,哪些地方以前是村子,哪一片以前是森林——这些现在都沉在了看不见的水底深处。
伤感来不及咂摸,各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在催促着人往前走。郭师傅说,搬进楼房后,不能够再像在村子里自给自足,什么都要花钱。政府给每个农户按每亩一年1600的青苗补偿费当作赔偿,但没了种地的选项,生活开支变多,三个孩子又都是要花钱的年纪,就得找点新的门路。
在湖区,三家村合作社正在合资搞养殖,围绕光伏面板建了一大片鱼塘,郭师傅也是社员之一。但投鱼苗投了两年,今年还都没回本。“都没有养殖经验,”郭师傅说。
现在,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会划到湖里转一转,觉得待在水上,“心比较静”。许多老村民偶尔也会回到还留着的老房子看一看,同村人见到,也会点头示意。
说起村庄的境遇,郭师傅的语气平淡。这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回忆起在淮南的拍摄过程,卓澜说,自己在当地拍摄时,面对眼前巨变后留下的痕迹,有种强烈的冲击感,却很少听到当地人有多少激烈的表达,即使伤感,也显得克制,“可能已经习惯了”。
在最后的成片里,镜头里有郭师傅的身影。影片里,他与另外两位人物一起,走在光伏面板上,脚步飞快。下一个画面里,太阳初升,光穿过煤层、矿坑、楼房,镜头略过大片大片的光伏面板,日常的场景在超现实的镜头里变得虚幻又迷离,直到舞狮队的龙头再度跃起,生活照常进行。
从煤到光
在短片里,煤矿工人、诗人老井捡起一块焦黑的煤炭,用手摩挲着,静静讲起他在井下的生活:在矿洞里劳作,在距离地面无比遥远的地心深处,聆听一点点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谁知道
这辽阔的地心 绵亘的煤层
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没有阳光、碧波、翠柳
它们居然还能叫出声来
——老井《地心的蛙鸣》
煤是化石,也是古老的遗迹。它所储存的能量为现代社会发展提供了巨大动力,提前贡献了数百万年以来所储存下来的太阳能。然而,煤炭的成本有时却触目惊心,开采引发的地表塌陷,可以说是这一成本最具象的伤疤。
根据自然资源保护协会(NRDC)联合清华大学等高校学者在2014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每开采1万吨煤炭,所造成的中国大地上的地表沉陷就多达2666.67平方米。
这类沉陷区的治理是世界性的难题。目前,国内陷落的矿坑一般会进行回填造地,不能恢复的塌陷区域大多被改为湿地公园、绿地或休闲用地。
在发改委牵头的全国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工程中,地方政府往往希望沉陷区治理可与地方综合发展相衔接,加入新业态,以解决资金落实困难、搬迁安置、环境治理等综合问题。随着地方开始推进能源转型,发展光伏产业、建设水上漂浮式光伏电站也成为一个越来越流行的选项。
仅在安徽省,目前已建成的采煤沉陷区光伏发电项目就有14个,涉及4市5县(区),综合利用受损土地约2.3万亩,项目总装机规模为104万千瓦。
卓澜说,每次过来勘景,团队都会用相机记录下周边房屋状态,以便选择合适的拍摄对象。由于土地沉陷仍在继续,等到下次再来,一些被记录下来的房子和它所在的地面就已经消失。
采煤导致的影响仍然是个正在进行时的故事。如今,淮南市内还有煤矿在运营。例如,在2007年建成投产的顾桥煤矿,隶属于淮南矿业集团,目前仍在开采。
影响的可能
能源看似是一个高度技术化的议题,但在卓澜看来,这本该是一个十分日常的话题。毕竟,现代生活的基础就是能源。“我对系统化的东西比较感兴趣,特别是它又是一个人类社会控制不了的东西 - 就是人控制不了太阳怎么去储存能源的,我对人控制不了的巨大事物很感兴趣。”
卓澜本科毕业于同济大学海洋地质专业,对油气等能源话题有亲切感。当与 NOWNESS 和 yehyehyeh 确认拍摄主题时,“淮南的故事就成了我直觉上的第一选择。”
创作过程中,卓澜想从一些相关作品入手寻找灵感,但发现国内有关气候、生态的创作还太少,自己主要看了贾樟柯的《24城记》、赵亮的《悲兮魔兽》等。与此相比,海外可以借鉴的例子会更广泛,鼓励创作者关注此类话题的群体和资金也更多。
回忆创作过程,卓澜坦率地说,片子“没有那么 strike 我”,但无论如何,自己在短片的媒介形式里尝试了一次能源话题。
未来还可以有更多。“中国大地上,有太多关于能源的故事可以讲了。国土面积大,而且中国人对于土地的感情又很深。以这个为前提,可以产生很多好故事,”卓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