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未来,得靠无蜜蜂的蜂蜜?
05-19-2023 Kiki Chou
37岁的钟师傅曾在老家赣州农村养殖过好几年的蜂蜜,但他能脱口而出的蜜蜂种类,只有产蜜多的意大利蜂和土蜂中华蜂。
大自然界的蜜蜂到底有多少种呢?本届柏林电影节最佳主角所出演的电影揭晓了答案 -《两万种蜜蜂》。
早在1958年,美国海洋生物学家,现代环境保护运动家雷切尔·卡森就在其著作《寂静的春天》里阐述过野生蜜蜂的困境 - 植被是很多野蜂和其他授粉昆虫的栖息地。但是,人类往往意识不到这些野生授粉昆虫的重要性,甚至很多农夫也很少了解野蜂的价值,常常加入消灭他们的队伍中去。
半个世纪过去,如今影响蜂蜜种群多样性的不仅有卡森控诉的灭虫计划的化学药物,还多了人工养殖。
据相关文献,随着我国大量引入西方优良品种,中华蜜蜂的分布区域逐年萎缩,仅北京地区的数量就从 20世纪 50 年代的 4 万多群,减少到 2000 年的近百群。而随着蜂群减少的,还有山林植被的授粉总量,这也是植物多样性降低的原因之一。
对于生态系统来说,这显然是一个长链条式的破坏。但是蜂蜜背后巨大的消费需求和环境之间的矛盾如何弥合,似乎没人能给出圆满的答案。
在这样的局面下,美国初创公司 MeliBio 正在研发基于合成生物学的制蜜技术,它是世界上第一家在无蜜蜂条件下实现蜂蜜生产的公司。MeliBio 于2021年和2022年分别完成了预种子及种子轮融资,用于研发和规模化生产,使“人造蜂蜜”价格低于天然蜂蜜。
根据世界银行报告预估,75%的粮食作物依靠虫媒授粉;此外,全球超过一半的 GDP(相当于近44万亿美元经济价值)均仰赖自然资源。本期 TMRW 气候商业聚焦一个新生领域 - 生物多样性商业,通过蜂蜜的独特市场和商业案例,试图探讨技术发展和商业驱动在推动生物多样性保护中的多重角色。
科技颠覆古老的蜂蜜“产业”
在缅甸胡康谷发现的蜜蜂化石,把蜜蜂这一昆虫的生物学历史锁定到了1亿年之前。尽管物种古老,但蜜蜂的产蜜过程却一直没怎么变化过。
作家 Richard Aslan 在《蜂蜜:私房历史的一种》里非常形象地描述了这一过程 - “她从腿上的筐子里卸下了鼓胀的花粉,然后倒出小心翼翼地收集于臀部的花蜜......另一个工人吸吮花蜜,然后再将它吐出来,但这一次,花蜜的性状有了微妙的变化......花蜜成熟并被转化为蜂蜜的炼金术开始了。”
人们常误以为花蜜就是蜂蜜,但当深入到分子等级时,我们会发现花蜜只是花朵自身分泌的糖。其主要成分是蔗糖,含水量高且容易变质,不易保存。因此蜜蜂会不断吸吮、吐出和扇动风干花蜜,将其与唾液中的活性酶和自身消化道的分泌物融合。花蜜在蜜蜂体内,经过多种转化酶充分酿造,蔗糖被水解成单糖,水分蒸发,最后成为水分含量不足 18% 的黏胶状物质,被贮藏在六边形蜂巢内,成为蜜蜂们过冬的生存口粮。
这个生物学产出蜂蜜的过程,是 MeliBio 想要“复刻”的方向。
基于植物科学和合成生物学,MeliBio 已经成功制成无蜜蜂蜂蜜,他们正在尝试发力的是第二种技术 - 精密发酵:通过改进分子组成以规模化制造蜂蜜产品。
精密发酵,是 Darko 口中“可以成为未来非蜂蜜产品平台式的存在”,他在采访中向 TMRW 表示,“植物科学技术在优化植物成分(也就是蜂蜜中的关键成分—糖、少量蛋白质、矿物质、氨基酸、酶以及微量营养素)获取方面很重要,同时我们需要精确发酵,才能重现蜜蜂胃中的过程。”
为什么萌生出无蜜蜂蜂蜜这样的创业想法?Darko 把灵感追溯回自己的成长经历:三岁时目睹肉店的动物身体而触发严重的身体反应,他开始认为人类为获取食物而“剥削”动物是有问题的。彼时作为贝尔格莱德最大食品公司蜂蜜部门的员工,他在长期供销欧洲蜂蜜的过程中,发现了那个结合商业与环保的机遇:为保护蜜蜂而去生产蜂蜜。
于是在蜂蜜行业呆了近10年后,他离开了口中的“恐龙时代工作” - 一个自从19世纪就没有任何改变,也从未被高科技所革新的传统行业。
2019年公司成立后,Darko 和妻子搬去了旧金山,并在那里遇见了科学家、厨师、园艺师和生物化学博士 Aaron Schaller。他们一拍即合成为创业伙伴,MeliBio 应运而生- Meli 来自 Melissae,古希腊中的蜂蜜之神,Bio 来自 Biology。
MeliBio 的使命是为价值100亿美元的全球蜂蜜市场带来可持续性 - 把“可怜”的蜜蜂从为人类提供无限蜂蜜产品的繁忙事业中解放出来,并尽可能多地去保护天然蜜蜂,包括在生物多样性中同样重要的小众酿蜜蜂和不酿蜜蜜蜂。
2022年6月,Darko 向媒体透露,全球已有50多家公司申请加入 MeliBio 的用户列表。纽约素食餐厅的主厨们曾表示,顾客很难分辨出真“假”蜂蜜口感和风味上的细微差别,用餐群体们无法相信 MeliBio 不是蜜蜂产的蜜。在欧洲,MeliBio 曾在去年底宣布将通过商超渠道进军75000家零售门店。
而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产量,截止2022年,MeliBio 每月能固定生产的3.6吨蜂蜜,远远满足不了市场的需求。
在美国,尽管农业部门统计蜂蜜产量在2001年至2019年之间下降了整整20%,但消费者对于它的热爱只多不少 - 据美国国家蜂蜜委员会的调查显示,蜂蜜在2020年成为了最受美国消费者欢迎的甜味剂,超过了糖。
除了食品行业,蜂蜜也是制药和个护产品的原材料。面对巨大的市场缺口,MeliBio 不是唯一一家探索无蜜蜂生产的公司。2021年,另一家公司 The Single Origin Food 也宣布正在研发可持续的 Vegan Un-Honey,该蜂蜜由纯素成分制成—包括有机植物、水果、纯净水、糖、有机花粉。
与 MeliBio 的区别在于,Vegan Un-Honey 目前还做不到复制蜜蜂从不同花草授粉过程中获得的复杂味道。这也是 MeliBio 相比于竞品们最大的优势,Darko 对 TMRW 评价道 “ MeliBio 可以复制蜂蜜的诸多口感、层次、质地和黏稠度。这背后的秘诀是从合成生物学来的300种不同配方的搭配、大量味觉测试人员和蜂蜜品鉴师的共同合作。”
伤害的不止是环境
纵观蜜蜂这个物种,大多数其实都是单兵作战的“独居蜂”,只顾自己采蜜自己吃饱,并不具备大规模酿蜜的能力。
主动酿蜜的只有少数“社会蜂”,出于维系蜂群社会的稳定运行,确保集体过冬时仍有食物存量(花蜜),社会蜂会未雨绸缪额外加工花蜜,酿造更耐储存的蜂蜜。
在数量本就不多的“社会蜂”中,易人工养殖的蜂种更是少之又少。比如大蜜蜂和黑大蜜蜂常驻扎在树上和悬崖上,小蜜蜂和黑小蜜蜂通常几万只一群串在草丛和灌木上,都无法被人工驯养。
大量产蜜且易被养殖的是西方蜜蜂和东方蜜蜂,其中主力就是文章开头钟师傅养过的意大利蜂,采蜜效率是本土蜂的3-4倍。它原产自欧洲、非洲和中东,现在已是遍布全世界各产区的产蜜达人。这两种蜜蜂具有穴居属性,只驻扎在树洞和岩洞里,也“愿意”住进蜂箱,易于管理。所以,人工饲养的基本都是这两种蜜蜂。
因为产蜜效率上完全打不过意大利蜂,以至于钟师傅这些年已经很少再见到本土蜜蜂。“我前些年还养过土蜂呢,这几年看不到了,大家养的也都是意大利蜂。毕竟产蜜多,不需要费心。”
作为“天选打工蜂”,意大利蜂名正言顺地独大并侵占同胞的生存空间。特别是在花粉减少的寒冷冬季,意大利蜂会争夺野生蜂的食物,等待它们被饿死。再到来年春天将至之时,原本承担了授粉重任的野生蜂可能已经在激烈的种群竞争中奄奄一息。
一方面,蜜蜂种群的生存受到挤压;另一方面,消费者的权益保护也是个问题。比如,我们买的蜂蜜极大概率都不是真的。
在钟师傅眼里,生产蜂蜜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营生,节气不好、花期过短、过于干旱或者总是下雨,都会影响蜜蜂的产量。稳定生产是一件注定困难的事,造假便成为了行业隐而不宣的共识。
“市面上的蜂蜜掺假很多,也不好说加工厂加的是什么,让每瓶蜂蜜的味道都一样。可是每个蜜蜂采的花粉都不一样,不一样的花蜜产出的蜜蜂都不同,所以纯天然蜂蜜每瓶味道都是不同的”,钟师傅解释道。
根据 The Food Fraud Database 数据显示,蜂蜜是世界上销量最大的三大“欺诈产品”之一(仅次于橄榄油和牛奶)。早在2011年,湖南省工商局公布的流通环节蜂蜜抽检结果中,23组蜂蜜样品,其中8组合格,合格率仅为34.7%。《食品安全参考》中也曾阐述,“中国市场在售的真蜂蜜不超过15万吨(用于蜂蜜、饮料和其它食品、药品),但假蜜可能就有8-10万吨,也就是说,假蜜占了市场的1/3到2/3。”
由于蜂蜜的性状简单,生产方可以很容易通过稀释糖浆“冒充”,消费者难以辨别。其中的代表成分是高果糖玉米糖浆,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成为造假成分的首选。随着检验要求的提高,造假者后来更多采用大米、甜菜或木薯糖浆。做假蜜不仅将成本降低了一大半,还可以保证产量 - 市场要多少,就能“造”多少。
定居深圳的程序员灰灰(化名)每年会定期从老家的蜂农手里订购土蜂蜜,他信不过市面上的产品,认为“老家人亲手养的、采地更真。”“市面上的蜂蜜是不会凝固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买过我这种到了冬天,就会冻住凝固的土蜂蜜,我每年都会买一瓶用来清热去火。”
假货不仅侵害消费者的权益,“劣币驱逐良币”也让辛苦的养蜂人们无法从产业链中获益。
灰灰买的土蜂蜜,零售也就40元一瓶,如果来了经销商集中采购,价格只会被压得更低。这些真正的土蜂蜜在食品加工厂被贴完“原生态”标签便会摇身一变为高价的绿色产品,而此时的利润已经与蜂农再无挂钩。
养蜂人同样是这个产业中被压榨和剥削的一环,就如同嗡嗡采蜜的蜜蜂。
要务是先保护野生本土蜜蜂
诚如 Darko 所言,蜜蜂产业,从养蜂人到蜜蜂都不可持续。那么倘若 MeliBio 们可以实现人造蜂蜜的规模量产,提供消费者价格实惠的替代产品,于环境和物种保护,也许都不失为一个好选项。
然而在本次选题的调研过程中,我们尚未发现国内有同类蜂蜜产品。这让我们不禁发问:这究竟是真创新还是伪需求?
毕竟前两年火热的植物肉、植物奶,以及最近海外又再兴起的植物基巧克力和咖啡豆,在国内也未出现追随风潮。蜂蜜产业唯一与科技革新有关的,只有来自知网的一款还处于概念阶段的智能采蜜器专利研究。
针对类似疑惑,加拿大多伦多约克大学的助理教授兼保护生物学家 Sheila Colla 曾公开表示 “对杀虫剂和产蜜蜜蜂的关注夺走了大量资源,却无法实实在在保护野生传粉蜜蜂。” 野生蜜蜂的确需要帮助,但她并不确信产自实验室的蜂蜜产品是解决问题的全部答案。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环境经济和社会政策委员会专家马盛也对 TMRW 表达了类似观点,“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讲,应该保护好本土蜜蜂种质资源。与其大力倡导这种人造蜂蜜,市场不如也把一部分的聚光灯转向支持传统蜂农生产的天然蜂蜜。”
在专家眼中,“人造”也许是保护蜜蜂多样性的绕路之举,因为新兴技术正在上场,尝试完成野生蜂蜜的授粉工作。比如哈佛大学 Wyss 研究院的机器人蜜蜂 RoboBees,可以完成农作物授粉、搜救任务、并同时监测气候和环境;日本高级科学技术研究所的自动授粉机器人,搭载含有花粉的肥皂泡来输送至目标花朵;以及以色列公司 Edete 开发的人工授粉机器人,可以停靠在树木前,直接向花朵喷射花粉。
但是新技术无疑将创造新的问题,当下的要务“还是要先保护野生本土蜜蜂”。
为了保护我国的本土蜂,多省均出台过蜂业补贴的相关政策,但具体实施效果如何,并没有确切的情况公布。由于收入太过微薄,钟师傅几年前就已不再经营自家的六七个蜂箱 - “养蜂是一个辛苦活,为了产量甚至需要根据不同花的花期去迁移,从南到北地跑动,但是我们散养的产量少。”
对此马盛也补充道,“虽然国家有补贴政策,但更偏向于鼓励外来蜜蜂 - 意大利蜂的养殖,并不适合中华蜜蜂。希望相关政府和部门,酌情对生态功能更有益的中华蜜蜂养殖给予更多的支持。”
近些年,我国也出现了独龙族传统养蜂技术这样具有重要可持续发展意义的项目。它是我国生物多样性保护重大工程之一,还成为了《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的特别案例。
独龙族聚居在云南西北部的独龙江河谷两岸,这里曾是全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靠蜂蜜养殖。他们独特的养蜂技术是:活树养蜂和木桶养蜂,在云南松和尼泊尔桤木的树干上进行活树养蜂,用尼泊尔桤木、核桃等制作蜂桶,用竹子、董棕叶等搭建棚子,用省藤、五月瓜藤等藤本植物固定蜂桶和棚子,再用白茅等驱赶蜂群,用鸡冠滇丁香等招引蜂群等。
在这样的养蜂过程中,独龙族非常巧妙地使用了38种植物,其中乔木30种。这既保护了生态多样性系统,也确保本土蜜蜂的生存壮大,并且使传统养蜂业和(授粉后的)草果种植业相辅相成,有效提高了独龙族居民的经济收入。
这是国内蜂蜜养殖业探索可持续发展的一个样本。面对明天,创新辅助食物生产的技术主义势将兴向繁荣,而回归自然本源的生产方式也许更能维系人与自然共生的万千关系。
毕竟,大自然中光蜜蜂可就有两万多种。